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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虎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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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虎生

“你啊, 又在搗鼓這些東西了。”

有人輕啟柴扉,沙沙的腳步同舍外的蟬鳴響成一片。

角落裏窩著一團影,他正背對著來人, 跟前彩墨點點, 幾支毛筆落了一地。聽到動靜, 畫畫的少年轉過頭來,五顏六色的臉龐擠出一抹笑:“師弟你來啦!”

江容剛練完劍, 一身熱汗淋漓,本來滿腹牢騷, 可見到大師兄這副表情,又有些一拳打上了棉花的無奈。

他鼓著臉醞釀一陣,終究只擠出了一聲有氣無力的冷笑:“是啊,還沒累死呢。”

少年鳳曲賠著笑起身,用自己的衣擺給他打扇。

江容一屁股坐在灰撲撲的地上, 打量四周:“你又在畫畫,畫出什麽東西了麽?”

鳳曲搖頭。

江容嘆道:“我是真搞不懂你。你到底是想記起以前的事,還是不想記起?要是真的好奇,問問師父不就知道了。要是不想,這些畫就該一並忘了,誰知道你做的那些噩夢究竟是真的記憶,還是你畫畫畫得入魔了呢。”

他的大師兄實在和海內話本裏的英雄太不一樣。

別的英雄都是正直英勇,天不怕地不怕,走到哪裏都像神明一般帶去希望。

可自己的大師兄呢?

練劍談不上積極不說,為人還一堆數不清的毛病。一會兒怕黑,一會兒怕血, 一會兒怕被丟下,一會兒怕陌生人。

每天就知道縮在荒廢的茅舍裏畫畫, 說是畫了自己的噩夢,可畫出來的還不是成片的竹林,和且去島毫無二樣。

江容拂開鳳曲扇風的手,沒好氣兒道:“晚課你可不能再缺席了!師弟師妹都盼著你去授課,難道同門之間,你也想藏拙不成?”

鳳曲無辜地眨了眨眼:“我不知道能教什麽。”

江容說:“你什麽都可以教。他們看到你就高興了,大師兄,你今後是要執掌且去島的,傳出去說一代島主沈迷作畫不思練劍,海內那些門派豈不是笑掉大牙!”

眼見他又要搬出平日小大人的做派喋喋不休,鳳曲連忙求饒:“不畫了不畫了,今晚一定去。”

江容如願以償,勉強哼出一聲。

他的目光又落到了鳳曲未完成的那幅畫上:“所以這又是畫了什麽?”

——又是竹子!

江容深吸一口氣,滿腹的說教到了嘴邊,卻聽鳳曲道:“我昨晚真的夢到了竹子。竹子裏有一座很大的房屋,還有一個男人……那好像是我以前的記憶。”

江容問:“那房屋和男人呢?”

鳳曲答:“我不會畫啊。”

江容:“……那不還是只畫了竹子嗎!”

鳳曲大笑起來,一側身躲開他的飛踢,卻順手執起畫筆,朝墻角那張紙上猛地一揮。半成的畫卷好像被人從中撕裂,一道傷疤落在其上,江容驀地楞住:“你幹嘛!”

鳳曲卻拍了拍手:“我不畫了。”

“那也不用這樣吧?這幅都快畫完了,還挺好看的啊。”

“沒畫的都是想不起來的。”

“萬一今晚又夢到了呢?那不是關乎你的記憶嗎?”

“……哎呀,我畫煩啦。”

鳳曲丟下筆,殘墨如梅,一朵朵開在他的側臉和衣上。小少年搖了搖頭,好像丟掉所有似的,拉上江容,大步流星走出了那方逼仄狹窄、久蒙灰塵的茅舍。

盛夏的陽光從竹葉縫隙裏灑落如雨,一瞬蒸幹了茅屋帶來的陰濕和晦暗。

江容還有幾分猶豫:“真的……不畫了?是我說什麽話,你不高興了嗎?”

鳳曲噗地笑笑:“沒有,就是不想畫了。”

“騙人,你之後肯定又要偷偷過來,別讓我逮到。”

“啊——阿容,太嚴格啦!”

但之後多年,江容的確沒有再在竹林裏逮到他。

好像縮在茅屋裏,依靠繪畫來尋找往日記憶的那個孩子已然消失,只有墻角桌邊褪色的墨痕還記得那段日子的造訪。

鳳曲也不曾對任何人提起:

那個無法畫出的噩夢裏,是遍地不成人形的斷肢殘屍。宛如阿鼻地獄一般,猶在夢中都能聞到腥臭的血氣。

而那鮮血淋漓的殺場的元兇——一道青衣孑立的背影,他已經被人折斷雙腿,當胸一個血洞,卻依然如野獸、如颶風,如無常的天道在此間肆虐。

鳳曲想,他絕不能再深究下去了。

-

帶著氣若游絲的商別意,面對舉世無雙的第一殺手,明眼人看了都會為這個年輕的劍客捏一把汗。

但當雙鉤直襲命門,宛如蛟龍出水,殺氣騰騰。阿瑉懷抱商別意,左閃右避,幾回險之又險地相擦而過t。然而鉤芒好像生了靈的長蟒,照舊窮追不舍,頻出殺招。

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少年幾個回合就要隕落之際,他卻仰面一閃,身體彎成不可思議的弧線,遒勁的樹枝亦被他的重量壓彎,仿佛張滿待發的一道弓。

二蟒鉸斷他飄飛的鬢發,宛若墮落的烏羽,與鴉屍相混。但在羽落之後,蓄勢已久的樹枝倏地彈起。

黑沈沈的夜空中,亮起了一線不同以往的冷光。

那道寒光是流逝的夜星,是劃空的勁矢,是奪目的電閃。

是無數雙眼睛等待多時的希望。

商別意的累贅絲毫不影響阿瑉的劍勢,青鋒在他掌中自在寫意,如一支從容游走的畫筆。這一撇是勁瘦的竹幹,那一蘸是彌天的雲霧。

再一落,是幽冷砭骨、徹人心寒的殺氣。

曲相和連縱數步,瘦長的身形猶若鬼影。

騰挪之間雙袖被劍網圍逼,不得已破開幾道小口,他卻忽然棄去二鉤,掠湖取走了兩相歡手邊的刀,再躍帆上,慘白的雪刀映出一雙森冷的瞳:“不錯,不錯。你很不錯。”

他聽說過愛徒和傾鳳曲的切磋,但彼時有秦鹿在場,有些勝負未必磊落。

後來又見這小孩畏畏縮縮,軟弱不堪,心中更是大懈,絲毫不曾把這尚未束冠的毛頭小子放在眼中。

不成想——

傾九洲的兒子,和傾九洲竟然是截然不同的兩套路數。

傾九洲恐怕做夢也想不到,她兒子的劍勢棄去了且去島引以為傲的光明,餘下的只有犀利和冷酷。

曲相和森然一笑,梟月似的刀斬向了空中少年。

他一換了刀,先前觀察的細小破綻立即消失。阿瑉心下微冷,意識到先前所向披靡的戰績,竟然還不是曲相和是全部實力。

但戰中刻不容緩,扶搖劍緊成守勢,迎向曲相和極致的一斬。

二人重又戰在一起,刀劍激鳴,千光寂滅。

他們默契地放棄了一切地勢的利用,轉為直白的碰撞。這是純粹得不能再純粹的交鋒,雙方都做好了在此戰殞滅的準備。

曲相和的刀不愧為群英榜首,森寒逼人的刀意摧崩群山,斬向當中渺小的少年。另一端,引、游、刺、撩,阿瑉的每一式都精準到了極致,漫天劍花錯如百蓮,一樣驚得層湖翻浪、百巒失色。

“那小子的劍法……”莫憐遠面容微滯,今夜初次露出了驚艷的神色,“比起我們兒子,簡直超出一萬倍啊!”

孔清蘭看得動容:“他才十七歲。”

莫憐遠喃喃說:“不,不止是勝過那個逆子。就算是年輕時的老子……現在的老子……”

即使是現在的他,若要面對如此驚天地泣鬼神的一劍——

莫憐遠實在自愧弗如。

短短須臾,少年已經和久負盛名的紫衣侯戰過上百回合。人們不敢忘記,他的懷裏還一直攬著生死未蔔的商別意。

曲相和同樣註意到這一軟肋,搶在岸上接應之前,刀鋒一改,斷了先前伯仲之間的纏鬥,轉而攻向阿瑉懷抱的商別意。

但阿瑉一樣早有預料,在他橫來的刀上一蹬,再上重天,直迫纖雲。

正是萬眾屏息,揪緊了心臟的時刻,鳳曲的聲音忽而驚響:「別意在說話!」

阿瑉心神微蕩,堪堪躲開曲相和追來的刀光,抽出一絲空餘瞄向懷中人半睜的雙眼:“還沒死?”

「他沒死他沒死!快、快把他送回岸上……不對,送到濯纓閣,送到那裏就安全了!」

“……聒噪。”

阿瑉只覺煩躁,若非鳳曲執意,他甚至想把這半死不活的東西丟進湖裏算了。總算是醒了,那就趁早丟開……

然而,商別意的轉醒全非他們意料中的幸運。

岸上炸開大片的驚呼,只見空中廝戰的二影驟分,少年突然被什麽一壓,猛地墜落。只留下另一團黑影借在少年的肩膀的一踩,淩空發出一聲非人的尖嘯——淒厲得猶如鬼泣。

墜下半空的劍客壓摧了畫舫上高懸的船帆,驚得兩船相撞,浪花激揚。戰局的主角又換了人,死而覆生的“白虎”張臂瞠目,衣衫盡毀,此時淩雲俯瞰,徒手如爪襲向了曲相和的面門。

他的速度快得離奇,俶來俶往,根本不似常人。

曲相和一刀劈向肋下,試圖將他腰斬。卻見“白虎”在空中一蹬——絕非是尋常武者那樣借助彈跳的姿態,而是於半空生生地拔高了身體。

一節白骨從肩胛處倏地穿出,他枯瘦如柴的肉/體竟然釋出了磅礴血雨。在一眾震駭的註視中,商別意——“白虎”,一個絕對不成人形的產物,以詭異扭曲的姿態立在了天地之間。

“他死了。”阿瑉扶著摔傷的左臂,寒聲說,“現在支配著那具身體的,只剩‘白虎’而已。”

「……」

「我不信。」

-

如果只剩子蠱,商別意為什麽要在危急的一刻將他甩開,用自己的肉身代他擋下那殘忍的一刀?

如果只剩子蠱……

夢裏那個失去全部理智,尖嘯著屠盡了所有守衛的男人,為什麽會在夢盡的最後一刻轉首向他。

而後,兩眼流下了鮮紅的血淚。

-

「我要親自去。」

“你說什麽?”

「他只是暫時被挾持了,他還可以清醒。就像在瑤城那樣,我們得再救他一次,我知道怎麽救他。」

“………”阿瑉默然合上雙目,咬牙道,“真是,受夠你們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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